2007-03-17

懷想

頃接一通電話,傳來生母去世的消息,陌生而熟悉的名字,我只傾聽,然後淡淡的說聲知道了。

父親去世時,靈堂佛偈:千江有水千江月,萬里無雲萬里晴。跪在堂前,無悲無憂,只是茫茫的看著那幾個字,千山同一月,萬戶盡皆春,真正的悲哀,已在之前半年傷盡,淚已乾涸,懷想的是和父親三個月的榮總病房日子,擁抱父親的感覺,從寬厚到憔悴,由熱切到冰冷。癌症病房裏的悲愴,脆弱與堅強,生死天涯,近在咫尺,時而嚎啕,時而抽泣,偶爾短暫靜默,死亡的夜,更加寂靜,敖不住疼痛的,哀求一劑劑嗎啡,減輕痛苦的任一個短暫,都是天堂。

從小父親只有和老戰友聚會時,才會高談闊論他的年少,我一直只是個小聽眾,坐在板凳旁的場記,人散了,就安靜了,靜靜靜靜地,等待下一次的相聚,再做聽眾。在那個年代,白色恐怖不是台灣人的專利,即使父親的胸前背後,刺上殺朱拔毛,反共抗俄,但他著著實實是新四軍,原罪使他們成為邊緣人,大陸是,台灣也是。

住院那段期間,唯一不覺父親病痛的時候,就是他談論著河西,塞外男兒,黃沙馳騁,祁連山下,驅馬牧羊的情景,三個山谷的羊,逐水草而居的艱辛,放牧回家的歡呼,頻頻要我記得:甘肅省武威縣上古城大柳樹鎮顧家村,老兵不死,只是凋零,病魔時時等候空檔,提醒你,我還在此,人何寥落鬼何多,從鼻酸漸而冷漠,熱烈之後又再靜靜靜靜地,等待死神。

曾經傷過父親的心,忘了當時是甚麼原由,頂撞一句「我不過是你的養子」,他氣憤的打我一頓,那一次我著實的傷害了父親,好久才了解自己的桀傲,釋懷他的憤怒,往後的相處,才逐漸明瞭父親沉默的內心。魁武的體魄,開放的胸懷,大漠男兒的豪情,是朋友們的印象,在旁邊的我,伴著他編織毛線,搓揉麵團,桿麵條,做饅頭,炒菜燒飯,父親總是專注的神情,偶爾停下來,告訴我這些都是母親教的。離開家鄉遠征朝鮮前,爺爺奶奶已被鬥爭清算致死,時代的悲劇,總是不斷的上演,不管是誰當政,統治者必然掃除異己。

猶記小學時,父親總是拆掉舊毛衣,然後編織手套襪子給我們穿戴,老爸是很有藝術天份的,曲線、鬆緊、配色獨具匠心,合身舒適外,更賞心悅目。可是塞外風情與海島習性不同,手套只有兩隻手指(大姆哥一隻,其他四隻聚在一起那種),襪子卻有五隻腳趾,第一次穿戴到學校去,襪子還好,躲在鞋裡,可那手套,與眾不同的樣子,立即引來同學的嘲笑,年少無知,此後就拒絕再戴到學校去,時隔十幾年後,在市面上第一次看到五趾襪,親切懷念雀躍的買了好些,唉!由來身在福中不知福。

每年清明,總會佇立在父親墳前,遙想點點滴滴,或清風徐揚,或綿綿細雨,隱約的就會嗅覺,微微的海潮,那淡淡的味道,是父親和我的鄉愁!而在清明將屆,接獲生母去世的訊息,素未謀面的陌生,我該如何自處?未曾相認卻已相隔永世,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,曾經怨過的人,曾經想望過的人,也已經釋然,也已經淡然,也無風雨也無晴,為什麼還是茫然我心,甚麼時候擁抱的淚水,才會傾巢而出?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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